一天周大爷请来一双飞脚,饭后就到。还说这是宝坻县红得发紫的男旦,男扮女专门演粉戏的,名唤梅月仙。不单脚小脚美,还满台赛珠子在盘子里飞转。这同头三天那个不会走道的小脚娘儿全然两样。一个站不能站走不能走立都立不住,一个如驰如飞如鱼游水如鸟行空。白金宝的嗓门向例脆得赛青萝卜,字儿咬得一个是一个赛蹦豆,金莲还听到这么一句:“听说飞起来,逮也逮不着。”金莲虽胜了小脚娘儿,不敢说也能胜这个梅月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金莲不敢不信。假若不是真的,白金宝也不会这么咋唬。金莲心里早懂得,人要往上挣,全是硬碰硬,不碰碎别人就碰碎自己。只有把对手都当劲敌才是。她闭上门,想招儿。可是一点不知梅月仙的底细,哪知嘛招当用,这真难了!最好的办法是先在屋里秘着,等机会。
午后,一阵人声笑语进了前厅。忽听一句:“周大爷在上,奴家梅月仙有礼了!”声调又娇又脆又清又亮,赛黄莺子叫,用得都是戏里道白的口儿。说完就一阵喧笑哗闹。
就听周大爷的声音:
“我家众位都是爱莲人。听说杨老板有金莲绝技,巴不得饱眼福。就请到当院表演一番。”
跟手这些声音挪到当院。只听梅月仙两个字儿:“献丑。”没有行走奔跑声,却有一片咂嘴赞叹和拍巴掌声音。尔雅娟吃惊的声音:
“哟,快得我只见人影儿。”
周绍华的声音:
“金宝,你不跟着转两圈?”
白金宝的声音:
“我哪有这脚。吓得只想回屋关门关窗躲起来。”
又是说又是笑又是叫又是闹,还听周忍安声音:
“是呵,怎么还不见金莲来呢?”
白金宝的声音:
“猫一来,耗子还看得见。”
金莲憋在屋,心里的火腾腾往上窜,胜败反正都得拼过才能说。她“哗啦”打开门,走出来一瞧,院里站满人,一时眼花,看不清谁是谁。桃儿跑到跟前来挤挤眼说:
“您看那就是梅月仙,男的!”
金莲顺着桃儿细巧的手指头望去,人群中果然站着一个唇红齿白的男人,再瞧,长袍马褂下边竟是一双标致精灵的女人小脚。看模样是个男旦,可哪来一双女人小脚?这天底下的事真是不知道的比知道的多得多得多。这会儿,这美男人正上下打量她,忽叫一声:“啊呀,这就是闻名津门的周家大少奶奶李金莲吧!”说着风吹似的跑过来,两脚好赛不沾地,眨眼功夫到了金莲面前,双手别在腰间道万福,说话的调儿还是戏腔,“梅月仙拜见大少奶奶。”
金莲还没弄明白怎么档子事,有点发傻。那边白金宝和周绍华大声哈哈笑,好赛在看金莲的笑话。
这梅月仙忽扬起一条腿扛在肩上,脚过头顶,来招童子功,说:“您看我梅月仙的脚,比得上您大少奶奶的脚吗?”
金莲一看这扛过头顶底儿朝上的男人小脚,其实比真正的女人小脚要大好多,才明白原来这是白金宝搬来尔雅娟和小脚娘儿斗不过她,才剜心眼儿,弄来梅月仙唬她,看她乐子,当众糟践她。可她脑子一转,又想,白金宝拿她没辙,才使这招。这招够笨,毕竟男人玩意儿,不过一时解解气罢了。更显出自己一双脚谁也搬不倒。想到这儿,反而脸上的笑也有根了。她对梅月仙说:
“你这假脚唬住我不算嘛,可唬住我公公?我公公是火眼金睛,决不会叫你骗过。”
周忍安听出金莲的话带剌,便说:
“我头一眼也给懵住了。原以为死物有真假,没料到活物也有真假。不过,假的再绝,也不如平平常常真的。”
金莲这是逼着周忍安替自己说话。待周忍安的话说完,就朝白金宝周绍华挑起嘴角一笑,话却反着周忍安说:
“老爷的话可得罪人家梅月仙了。戏台上不论真假。戏里的人都是假的,管男脚女脚,唬住人就成!”
“这话在理,这话在理!”周忍安忙应和着。请众人到厅里说话。
梅月仙对李金莲说:“有请大少奶奶──”虽然不再用戏腔,声音还是女声女气。神气动作举手投足也都扭捏羞涩婀娜娇柔,活赛女的。
金莲见对方不是对手,来了兴头,一提气,与梅月仙一同走上前厅。这几步,梅月仙好比腾云驾雾,李金莲竟如行云流水,步子又疾又稳,肩不动腰不动腿也不动,看不见哪儿动,只有裙子飘带子飞,好赛风里穿行,转眼一同站在前厅里。
梅月仙拍着手说:“大少奶奶真是名不虚传,这几步qiáng我十倍!”他拍手时,翘着细白手指,只拿掌心拍,小闺女嘛样他嘛样。随后梅月仙说他非要瞧瞧金莲的小脚不可。对着这半男半女不男不女的人,金莲也不觉羞了,亮出来给他瞧,他又拍手叫:
“我跑遍江南江北,敢说这脚顶到天了。少掌柜还叫我来震震您,倒叫您把我震趴下了!”
金莲听罢一笑便了,也不去瞧周绍华。只死活要看梅月仙的一双男金莲。梅月仙这老大男人,屁股在椅子面儿上一转,腰一拧,头一歪,眼一斜,居然做出忸怩样子。然后两手手指摆出兰花样儿,解开绣鞋上的丝带,脱掉绣花鞋褪掉绫袜,慢慢解掉缠脚带子,登时一股子捂久了的男人脚丫味儿弥漫了满屋子。梅月仙的男人脚其实没有正经儿缠裹过,只是每日将脚儿用白绫裹起来练戏,久而久之就硬是将一双男人脚裹成了一双柔弱无骨乳白的天足。梅月仙将他两只男人小脚晾在小板凳上,又逗趣的捻起那两条裹脚带子说:
“您要喜欢,就送您好了。”
金莲接过话顺口就说:
“不,送给我们老爷吧,他看上这玩意儿了!”
这话一说,只听身后匡当一响,随着一片呼叫,回头瞧,原来梅月仙脚上那股子莲瓣味儿让莲癖周老爷子坐不住了,指使两个家丁将梅月仙抱入内房,周老爷子非要立马儿品一下男莲。
唯有金莲坐在那边动也不动,消消停停喝茶,听着内房传来一老一少两个男人翻云覆雨的浪声儿,看着窗外飞来飞去追来追去几个虫子玩。
这是个货栈的库房,到顶足有五丈高,高处一横排玻璃天窗,耷拉一根根挺长的拉窗户用的麻绳子。迎面一座木头搭的高台,有桌有椅,墙壁挂着两面有叉的五色旗,上悬一幅标语:“要做文明人,先立文明脚。”四边墙上贴满天足会的口号,字儿写得倒不错,天足会里真有能人。
两个男子臂缠“天足会”袖箍飞似的走来一停,态度却很是恭敬,请李金莲一行台上去坐。她率领人马上台一看,桌椅八字样分列两边,单看摆法就拉开比脚的阵势。金莲他们在右边一排坐下来。桃儿站在金莲身后说:
“到现在还不见乔六爷来。小邬子给他送信时他说准来。六爷向例跟咱们那么铁,难道怕了不肯来?”
金莲听赛没听,脸色依然很冷很淡,沉一下才说:
“一切一切不过那么回事儿!”
桃儿觉得金莲心儿是块冰。他料也没料到。原以为金莲斗志很盛,心该赛火才是。
这时人群中一个戴帽翅、后脑勺垂一根辫子的小个子男人蹦起来说:“天足会首领呢?脓啦?吓尿裤出不来啦!”跟着一阵哄笑,笑声才起,讲台一边小门忽开,走出几个天足会男子,进门就回头,好赛后边有嘛大人物出场。立时一群时髦男子登上台,乍看以为一片灯,再看原是一群人。为首一个标致漂亮的哥儿精神透亮,脸儿白里透红,嘴唇红里透光,黑眼珠赛一对黑珍珠,看谁照谁,正是街知巷闻的风流戏子,粉戏男旦梅月仙。他梳着黑黑油亮的西装短发,头顶宽沿银色软帽,一件裁剪得体的黑色洋装,蕾丝花边的白衫儿衬着个红红的蝴蝶领结煞是好看。下边笔挺的的黑裤子偏偏短得露出膝盖以下半截白萝卜似的嫩腿子,下边若隐若现的丝光洋袜子套赛没套,想它是光的就是光溜溜的,梅月仙大老爷儿们脚上蹬着一双黑色的浅口儿绣花缎鞋儿,衬得他奶白奶白的脚背儿,照得人人睁不开眼闭不上眼。许多人也是头次见到这位声势逼人的天足会会长竟是个男身。虽然这身似男却有非女的洋打扮太离奇太邪乎太张狂太放肆太欺人,可他一股子冲劲兴劲鲜亮劲,把台下想起哄闹事的缠足派男男女女压住。没人出声,都傻子赛的拿眼珠子死死盯在梅月仙露在外边的半截腿脚。天足派人见了禁不住咯咯呵呵笑起来。这边反过来又压住那边。
李金莲一行全起身,行礼。唯有汪老太太觉得自己辈份高不该起来,坐着没动劲,可别人都站起来,挡住他,反看不见他。桃儿上前,把李金莲等一一介绍给梅月仙。
李金莲淡淡说:
“杨老板幸会,幸会。”
梅月仙下巴向斜处一扬,倒赛个孩子,他眼瞧李金莲,含着笑轻快地说:
“又见保莲女士”
这话说得缠足派这边人好奇怪,不知这小娘儿们怀嘛鬼胎。天足派都听懂,觉得他们头头够气派又可爱,全露出笑脸。
李金莲说:
“坐下来说可好?”
梅月仙手一摆,说句:“得罪”一扭屁股坐下来。
缠足派人见这戏子,使劲瞧着,一会儿觉得美,一会儿觉得怪,不好说,没说。
李金莲对梅月仙发话:
“今儿赛脚,怎么赛都成,你说吧,我们奉陪!”
梅月仙听了一笑,嘴巴上小酒涡一闪,把右腿往左腿上一架,一只雪白的天足好赛伸到缠足派这边人的鼻尖前,惹得这派人台上台下一片惊呼,如同看见条大狗。
李金莲并不惊慌,也把右腿架在左腿上,同时右手暗暗一拉裙子,裙边下一只三寸金莲没藏没掖整个亮出来。这小脚要圆有圆要方有方该窄就窄该尖就尖有边有角有直有弯又柔又韧又紧又润。缠足派不少人头次见李金莲小脚,又是没遮没掩看个满眼,大饱了眼福。中间有人总疑惑他名实不符,拿出带勾带尖带剌最挑剔的眼,居然也挑不出半点毛病。再说这双银缎小鞋,层层绣花打底墙到鞋口一圈压一圈,葫芦万代,缠杖牡丹,富贵无边,锦làng祥云,万字不到头,没法再讲究了……为这双鞋,没把桃儿累吐血就认便宜。再配上湖蓝面绣花漆裤,打古到今,真把莲饰一门施展到尽头。这一亮相,鼓足缠足派士气,欢呼叫好声直撞屋顶,天窗都呼扇呼扇动。只有桃儿心里一抖,他猛然看出这鞋料绣线,除去蓝的就是白的灰的银的,这是丧鞋?虽然这一切都是李金莲点名要的,自己绣活时怎么就没品出来。这可不吉利!
梅月仙那边却眯眼咧嘴笑,露出一口齐齐白牙,一对打着旋儿小酒涡。这一笑倒真是讨人喜欢。他对李金莲说:
“你错了!”
“怎么?”
“你这叫赛鞋,不叫赛脚,赛脚得这样,你看──”
说着他居然俯身雅致的顺着脚背摸到脚跟儿,慢悠悠地把黑色缎鞋儿脱下来,“啪啪”扔在地上,接着慢悠悠的又把丝光袜子赛揭层皮似的“兹兹”也褪了下来扔一边,露出一只柔弱无骨肉乎乎白嫩嫩地健健康康的男人脚丫,不大不小精致的很,缠足派大惊,这男子竟然肯光脚丫子给人瞧!有骂有叫有哄也有不错眼的看。居然得机会看一个陌生男子的光脚,良机千万不能错过。天足派的人却都啪啪起劲鼓掌助兴助阵,美得他们首领梅月仙摇脚腕子晃动着一只男人的大白脚,拿脚跟台下自己人打招呼。汪老太太猛地站起,脸刷白嘴唇也刷白,叫道:“我头晕!我头晕!”晃晃悠悠站不住,桃儿马上叫人搀住汪老太太,一阵忙乎架出去,上轿回家。
金莲脸上没表情了,心里咚咚响。这天足男子也叫她看怔看惊看呆看傻了。白花花光溜溜的腿儿,奶白丰腴的脚丫子,白嫩肌肤赛绸缎,脚趾赛小鸟头,又光又润又嫩又灵,打脚面到脚心,打脚跟到脚尖,柔韧弯曲,一切天然,就赛花儿叶儿鱼儿鸟儿,该嘛样就嘛样,原本嘛样就嘛样,拿就拿出来看就看,可自己的脚怎么能亮?再说真亮出来一比,还不赛块烤山芋?
偏偏天足派有人叫起阵来:
“敢脱鞋光脚叫我们瞧瞧吗?包在里头,敢跟我们的大老爷儿们比嘛?”
“保莲女士,看你的啦!”
“你有脚没脚?”
“再不脱鞋就认输啦!”
愈闹愈凶。
多亏缠足派有个机灵鬼,拿话顶住对方:
“公鸡公鸭才不穿鞋呢!伤风败俗,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不快把你那破鞋子穿上!”
这一来,两边对骂起来,挨骂的却是两派的首领。李金莲脸皮直抖,手尖冰凉脚尖麻。天足会大老爷子梅月仙倒赛没事,哈哈乐,觉得好玩。索性掏出洋烟卷点着,叼在嘴上吸两口,忽然吐出一个个烟卷,颤颤悠悠往上滚,一圈大,一圈小,一圈急,一圈缓。这又小又急的烟圈,就打那又大又缓的烟圈中间稳稳当当穿过去。众人──不管缠足还是天足,都齐出一声“咦”,没人再闹再骂再出声,要看这男妖精耍嘛花样,只见这小烟圈徐徐降落,居然正好套在他翘起的大脚趾头上,静静停了不动。这手真叫人看对眼了。跟手见他大脚趾一抖,把烟圈搅了,散成白烟没了。烟圈奇,脚更灵。缠足派以为这是梅月仙亮功夫,明知自己一边没人有这功夫,全都闭嘴拿眼看。只见又一个烟圈落下来又套在脚趾头上,再搅散再来,一个又一个,最后那大烟圈就稳稳降下不偏不斜刚好套在脚心正中,他柔软的脚脖子一转,雪白的嫩脚丫儿带着烟圈绕个弯儿,脚心向上一扬,白烟散开,脚心正对着李金莲。李金莲一看这掌心正中地方,眼睛一亮,亮的吓人,跟着人往前头一栽“匡当”趴在地上。
一个小子嘴极快,跟手一嗓子:
“保莲女士吓死了!”
一下子,缠足派兵败如山倒。天足派并没动手,小脚女人吓得杀鸡宰羊般往外跑,有的叫声比笛儿还尖,可跑也跑不动,你撞我我撞你,砸成一堆堆。等看出天足派人没上手,只站在一边看乐,才依着顺序打上边到下边一个个爬起来撒丫子逃走。
人间事,往往只有过后,甚至到后世才能明白。
李家大门贴上“恕报不周”,又办起丧事来。保莲女士的报丧帖子一撒,来吊唁的人一时挤不进门。一些不沾亲不带故的小脚女人都是不请自来,不顾自己爹妈高兴不高兴,披麻戴孝守在灵前,还哭天抹泪,小脚跺得地面登登登登响。天足会没人来,也没起哄看乐的,不论生前是好是歹,看死人乐,便是缺德。只是四七时候,小尊王五带一伙人,内里有张葫芦、孙斜眼、董七把和万能老李,都是混星子中死签一类人物,闹着非要看大少奶奶的仙足。说这回看不上,这辈子甭想再看这样好脚了。李家忙给一人一包银子,请到厢房酒足饭饱方才了事。至此相安无事,只等入殓出殡下葬安坟。可入殓前一天,忽来一时髦男子,穿白衣披白纱足登雪白缎鞋,脸色也刷白,活活一个白人,手捧一束鲜花,打大门口,踩着地毡一步步缓缓走入灵堂,月桂眼尖,马上说:
“这是天足会的梅月仙!瞧他脚,怎么会来呢?”
月兰说:
“黄鼠狼鼠给鸡吊孝,准不安好心!”
桃儿拉拉她俩衣袖,叫她俩别出声。只见梅月仙把鲜花往灵床上一放,打日头在院子当中,直直站到日头落到西厢房后边,纹丝没动,眼神发空,不知想嘛。最后深深鞠四个躬,每个躬都鞠到膝盖一般深,才走。周家人全副戒备候着他,以为她要闹灵堂,没料到这么轻而易举走掉,谁也不明白怎么档子事。活人中间,唯有桃儿心里明白,又未必全明白。但这一切就算在他心里封上了,永远不会再露出来。
此时,经棚里鼓乐奏得正欢。这次丧事,是月桂一手经办。照这时的规矩,不仅请了和尚、尼姑、道士、喇嘛四棚经,还请来马家口洋乐队和教堂救世军乐队,一边袈裟僧袍,一边制服大沿帽,一边笙管笛箫,一边铜鼓铜号,谁也不管谁,声音却混在一块儿。